中国产业链向东南亚转移,现在成了一个热门话题。
这种说辞认为,东南亚国家凭借着低成本优势,正在“抢夺”中国的低端产业。
然而,中国制造的1块钱一个的打火机,不仅没有被东南亚国家取代,反而还能赚到钱。
这似乎违反常识,却真实存在于湖南的一个小县城。
生产全球一半打火机的小县城一次性打火机,中国每年生产百亿个以上,占据全球95%的市场。
如今,我们对中国制造“垄断”某个产业,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。
不过,一次性打火机行业,确实值得说一说。
2022年,湖南省邵阳市下辖的县级市邵东,出口了35.2亿个打火机,占全国出口量的50.1%,妥妥的全国第一。
中国每年出口数十亿只打火机 图源:华经情报网
邵东不仅是打火机行业牛,隐形冠军企业也够强大。
当地最大的一家生产一次性打火机的企业,年产量能达到20亿个,占全球总产能的六分之一左右。
相关数据显示,2022年邵东打火机行业实现总产值超过120亿元。
这是什么概念?
2022年全国制造业百强县(市)榜单中,邵东以GDP总量是721.53亿元位列第92名,这相当于打火机行业就为邵东成为百强县贡献了约七分之一的力量。
邵东虽然早在10年前就成了全球打火机生产的中心,但更早一些,这个位置并不属于它。
从发达国家“抢”过来的产业
一次性打火机这个产业,其实是被“抢”到中国的。
1961年,日本人发明了一次性打火机,因为皮实耐用、安全性高,迅速风靡全球。
1973年,法国的比克(BIC)公司开始在美国生产打火机。
到了上世纪80年代,靠“薄利多销”的BIC,就已经抢占了美国市场的50%。
法国BIC公司曾经推动CR法案和反倾销调查,以此阻击中国打火机出口
虽然是一次性打火机,但是当时日本生产的一个要200多块钱,正在日本打火机企业绞尽脑汁想降低成本,却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的时候,温州人瞄上了这个小东西。
温州人的方法很简单,就是“逆向工程”。
他们把从国外买回来的打火机拆解,把每一个零件的作用搞清楚,然后,把没必要的零件全部去掉,把能换成最便宜材料的零件统统换掉。
顺着这个思路重新设计,温州人搞出了现在我们看到的一次性打火机的原型。
上世纪80年代末,一些在海外的温州人回国,发现温州生产的打火机比国外生产的价格要低得多,一个电子打火机,国外的要卖4块钱一个,国产的批发价格只要3毛钱。
由此开始,温州的打火机借助价格优势开始陆续“出海”。
中国打火机出口全球100多个国家,东南亚和欧美是主要市场 图源:华经情报网
1992年到1994年,中国生产的打火机从每年出口5000万个,猛增到了差不多将近3亿个,几乎把美国的低端市场全部占领,从比克公司手里抢到了七成的市场份额。
到了2001年时,中国的打火机年产量已经超过5.5亿只,在国际上的市场份额也超过了80%。
“够用就好”的原则,让一次性打火机的成本迅速降低。
温州人把一次性打火机这个产业“抢”了过来。
就这样,从零开始,中国逐渐开始垄断全世界的一次性打火机制造。
邵东怎么接棒温州继续成第一?
在经过了1994年美国CR法案和2001年欧盟的反倾销调查后,中国生产的1块钱打火机经历波折,温州大批的打火机厂倒闭,再加上沿海地区的人力成本逐渐攀升,这个产业也开始从浙江、广东等沿海地区向内地转移。
邵东接棒温州一次性打火机产业,最早的火种,其实也是从在温州、宁波做生意的人回乡创业开始。
不过那时邵东打火机的生产方式还是手工作坊式,质量比温州货还“山寨”。
现在来看,其实邵东承接产业转移,也有自己更多的主动性。
在邵东打火机产业刚开始发展的几年,也跟温州起步阶段一样,靠着家庭作坊的“纯手工”式制造,以低价竞争市场。
但是他们显然不想重蹈温州的覆辙。
邵东市接棒温州、宁波和广东沿海地区的打火机制造产业,成为全国最大的打火机产地
2007年,邵东13家打火机出口企业,一起成立了出口监管委员会,统一定价、配额、运输、保险等,而且一起出资,整合分散的资源,研发设计模具。 也正是这样,邵东才敢有特别的政策:一家工厂注册“执照”,就可以在下面建分厂,分厂又能在下面建加工点。
一次性打火机产业在邵东迅速扩张。
两年后,10家邵东的打火机出口企业和4家配套企业,又组成了一家集研发、设计、生产销售的企业,一下成了当地最大的龙头企业。
仅仅3年后的2012年,邵东生产的注塑打火机年产量就突破100亿个,而且出口量首次超过浙江,成了国内打火机出口最多的地区。
为什么没有转移到越南、印度?
那么,接棒温州一次性打火机产业的邵东,会不会也面临产业转移到内地更不发达的地区,甚至到东南亚等人力资源更廉价的地方?
邵东以前曾有过这样的困扰。在2015年左右,一些当地打火机企业也确实搬去了劳动力成本更低的贵州等地。
邵东拥有完备的打火机产业链,300多种产品价格从1元到几十元不等
不过,邵东却没有轻易放任产业转移出去,反而因为这次“危机”,打出了几张自己的王牌,让一次性打火机这个产业,既能给当地带来效益,又不太可能被人力成本更低的国家“抢”走。
这一切,都是围绕成本展开的。
简单来说,类似于可口可乐的价格战略一样,就是邵东能有办法让一次性打火机的成本,降到别人无法竞争的低价。
邵东拥有的第一张王牌,是全产业链配套。
一次性打火机看似没多少技术含量,其实却并不简单。
就算是最普通的那种一块钱的塑料打火机,也有20多个零件,经过十几道工艺,需要用的设备多达几十种。
一家打火机企业的背后,往往需要有上百家配套商。
比如,打火机最常见的引流芯、芯套、海绵三件套,需要一系列配套工厂进行供货。
而打火机的电子装置、出气阀乃至印刷、包装材料、电镀喷漆,背后也都各自拖着长长的供应链。
邵东生产一次性打火机工厂的车间,已经借助自己研制的自动化设备
当然,这些配套的产业链,在邵东根本就不是问题。
只要涉及打火机行业所需的东西,除了危化气体和塑料粒子之外,在邵东当地,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全部能搞定。
完备产业链带来的集群效应,首先体现在成本的降低。
以前一个电子打火器,从国外进口要1块多钱,现在这里能做到5分钱一个。
曾经日本企业试图对中国进行技术封锁的出火口密封圈,过去成本2角钱,现在只要1分钱。
当然,有人可能会说,之前温州也有自己完备的产业链,不一样因为人力成本的增加,产业才转移到了邵东吗?
邵东的第二张王牌,就是“用机器换人”。
邵东打火机产业当年出现“危机”的时刻,也是他们最忙碌的时间段。
2014年,邵东企业出口订单大增,那时的景象是:工人一排排拿着镊子、钳子低头操作,厂房里坐满了人。
但是,有1.4万工人夜以继日生产的工厂,每天却只能生产100万个打火机,还没办法完全保证质量。
当地企业通过自主研发,实现打火机生产12道工艺的自动化 截图来源:了不起的小镇
当地打火机企业的负责人算过一笔账,一个打火机的利润是2-4分钱,要想让打火机卖1块钱而企业的利润不减少,人工成本必须控制在7%以内。
两条路,要么搬走到工资成本更低的地方,要么进行自动化的升级改造。
搬走当然是舍不得,自动化升级更是困难重重。
一次性打火机外形各异,很多零件都是非标准件,自动化可不是有钱就能搞定的事。
这时,“民间高手”开始出现在厂房里,和工厂一起设计改造设备,用一些土方法自己研制设备,按工厂需求提高效率,再根据实际使用情况改进升级,邵东的企业开始探索一次性打火机自动化生产的路。
邵东当地十几家龙头企业已经基本完成自动化生产改造
企业倒逼自己转型虽然痛苦,但是带来的却是成本控制的奇迹。
从2016年开始,邵东一家龙头企业每年投入2000万用来研发,2000万用来更新自动化设备。
如今,他们把每个打火机的人力成本从1毛钱降到了1分多钱,人员减少80%的同时,产能增加了40%。
帮助打火机企业研发升级自动设备的厂家,随着政府的引导,和十几家龙头企业相继转型,也都赚到了钱。
更重要的是,他们发明了适应打火机生产的非标准化自动配套设备。
如今,邵东除了注塑机之外,其他的自动化设备几乎都是本地的配套厂商自己开发的非标设备。
单个工序的自动化已经完成,邵东下一步要开始挑战全生产线自动化。
邵东智能制造研究院,当地的打火机模具在这里研发生产
就这样,邵东硬是把一个“低端”的劳动密集型产业,自创升级成了自动化生产的技术密集型产业,用技术+成本控制这“一高一低”,扩宽了产业的“护城河”。
发达国家没办法跟你拼成本,人力成本低的国家没法跟你拼技术,这样的产业,恐怕很难被别人“抢”走了。
人们在谈论中国制造转型升级时,通常会更多地关注高大上的行业,却往往忽略了所谓的“低端”产业。
但由一次性打火机在邵东从传统制造业进化成“智造业”的转变过程,更能看出中国制造业的韧性与能力。
1块钱的打火机,和高铁、大飞机一样,都是了不起的中国制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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